“东莱首邑,北海名区”。这两个词,在阅读潍坊(以下皆称潍县)史料时,常能见到。
相对而言,后一个词更容易理解。因为,潍县在古代曾长期是北海郡的治所,“北海名区”的称呼,实至名归。但“东莱首邑”这个概念,很多人就会感到费解。
按照传统观念,首邑通常是对州府驻地县(附郭县)的称呼。东莱一词,古为“东莱郡”,后多指代莱州府。在历史上,潍县与东莱的交集,主要是在明清时期。但当时的莱州府驻地在掖县,潍县只是一个普通县城,中间还一度隔着平度州这一级。如此情形,潍县为何还能称作“东莱首邑”?
笔者读史至此,亦感困惑,于是详细查阅《潍县志》,根据散落在不同记载中的信息,大致梳理出“东莱首邑”一词的渊源,以飨读者。当然,此为一家之言,亦希以此抛砖引玉。
1、牌坊
要探讨“东莱首邑”的渊源,首先应弄清楚的问题就是:“东莱首邑”这个概念,最早是什么时间出现的呢?
关于这一点,史志资料中没有明确记载,但可以通过其他线索进行推测。
古代有建造牌坊之传统,过去很多县城内,都可见牌坊林立的场景。而“东莱首邑”这一典故,也曾刻在潍县城内的一处牌坊上。
在清乾隆版《潍县志》的城区图中,很清晰地画着“东莱首邑”牌坊,就在县衙大门外的正中位置。而根据民国《潍县志稿》的记载,年时,潍县曾对城内牌坊进行了一次集中清理,一些民间性质的牌坊多被拆除。但“东莱首邑”牌坊属县治的门脸,因此保存了下来。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仍在,不少潍县老人对此还有印象,可惜后来还是原貌不存。
从逻辑上推论,“东莱首邑”概念出现的时间,至少不晚于牌坊建造的年代。那么,这座牌坊又是什么时间建造的呢?
现有资料对此持有两种不同说法,一说是在明洪武年间由知县胡璟建造,一说是在明万历年间由知县史善言设立。前者的依据是清乾隆版《潍县志》的内容,后者则是参考了民国《潍县志稿》的记载。
查询原文可知,清乾隆版《潍县志》只说:“明洪武十一年,知县胡璟增建门前石坊。”但并未明言增建的是“东莱首邑”石坊。而《潍县志稿》在“坊表”中明确提到:“东莱首邑坊,明(万历)知县洛阳史善言建。”
综合来看,《潍县志稿》的说法更为可信。由此可以推论:至少在明万历时期,“东莱首邑”的说法就已经比较流行了。
2、降级
刚才之所以说明洪武十一年建“东莱首邑”牌坊之事可信度不高,除了史志记载的详细程度不同之外,还有另外一个因素,那就是潍县当时的历史背景。
在元代,无潍县而有潍州。潍州领三县,北海县附郭,此外辖昌邑、昌乐两县。当时就级别来说,潍州与莱州相等夷。不过,进入明代之后,情况出现改变:
“明洪武二年,置青州府,北海县并入潍州,昌邑县隶焉;九年丙辰,降州为县,改北海县为潍县,隶属莱州府。十九年丙寅,以潍县改隶平度州,属莱州府。”(《潍县志》)
按照上述记载,洪武九年,潍州才由州降级为县,划归莱州府管辖。调整区划归属,只需要一瞬间的命令即可;但改变心理认同,却需要很长时间才行。洪武十一年,距离潍州降级不过两年的时间,此时的潍县人按说还在怀念过去的辉煌,对“东莱”一词很难有太大的认同感,想必不会有兴趣建造一座“东莱首邑”的牌坊。
实际上,潍县人对北海郡和潍州的怀念情绪,在约两百年后的万历时期仍有延续。当时潍县准备修县志,邀请本县名人刘应节(官至尚书,去世后赠太子少保)做序。刘应节在序言中开门见山地说:
“潍在东土,故称北海郡,其后并隶不常,迨洪武年始置县,声名文物衰然,犹称他邑首,非褊壤也。”
从“洪武年始置县,声名文物衰然”这些字里行间,不难看出刘应节的牢骚之情。而他作为潍县籍的显宦,说出来的话多少也能代表潍县士绅的普遍心理。翻译成现代语言,潜台词就是:我们潍县也是有底蕴的地方,过去很辉煌,凭什么要降级归别人管?
刘应节的这段话,除了能看出牢骚的情绪之外,对“东莱首邑”的年代判断也有一定参考意义。他说“(潍县)声名文物衰然,犹称他邑首”,指的显然就是“东莱首邑”的说法。而这段话是出现在万历版《潍县志》的序言当中,这与前面牌坊建造年代的记载,基本可以互相佐证。
3、自尊
根据史料的记载,潍县人的心理,初步实现从“对潍州辉煌的怀念”到“以东莱首邑而自豪”的过渡,大概是在明朝中期的正德年间,标志事件就是潍县城的重修。
在历史上的北海郡和潍州时期,当地曾有一座土城,到正德年间已经残破不堪。当时恰好有农民义*在山东境内活动,地方担心城池不够坚固,于是由莱州府的推官刘信主持重修。
《潍县志》中收录的《大修潍县城池记》载:“(重修之后的县城)雉堞高坚,东莱推为巨镇。”这里虽然没有直接说“东莱首邑”,但从“东莱巨镇”的说法,已能看出些许端倪。
潍县城在重修之后,增添不少气势,这或多或少也增加了当地人的自豪感;而县城的重修又是在莱州府官员的主持下,这也算是从区划调整中获得了实惠。因此,在心理上,当地逐渐接受作为“东莱辖区”的说法。
但“东莱辖区”在古文中的严格说法应该是“东莱属邑”。明代莱州府掖县籍的大学士毛纪,在潍县重修文庙时曾写过一篇碑记(《修潍县文庙记》)。他在文中提到潍县时就说:“潍为东莱属邑。”
而潍县毕竟曾是州郡驻地,到了明代中期,虽然已经接受归莱州府管辖的事实,但在称呼方面还是很讲究自尊。他人称“潍为东莱属邑”则可,但自己称呼,就改“属邑”为“首邑”。“东莱首邑”的称呼,很有可能就是在这种心理背景下产生的。
4、资格
古代虽然通讯不便,但“东莱首邑”的牌坊就树在潍县的县衙外,相信莱州府城的掖县人也应有所耳闻。
潍县作为莱州府的普通属县而称作“首邑”,当时掖县人是如何看待的?这一点,史料中并没有明确记载。
就后人的视角来看,潍县这种形似“僭越”的牌坊,之所以在明清数百年间能得到默许,也与潍县自身较强的实力不无关系。
明清时期,潍县虽然不是府驻地,但就城池规模、人口钱粮以及商旅繁华程度来说,都与掖县不相上下,甚至更胜一筹。
根据《莱州府志》的记载,掖县城周九里有奇,高三丈五尺,厚二丈;潍县城周九里有奇,高二丈八尺,厚一丈五尺。在城池规模上,掖县和潍县周长相仿,掖县的城墙更高更厚一些。而普通的县城,比如昌邑,城周五里,高一丈八尺,厚一丈五尺,与潍县城显然不是一个规模层级。
在人口对比上,明万历年间掖县有户(《莱州市志》数据);潍县有户(《潍城区志》数据),两者也相差不大。
而在商旅交通方面,潍县比掖县更靠近山东内地,且地处南来北往的孔道上,因此这一方面更有优势。一个典型的例子是,清代郑板桥在《潍县竹枝词》中说:“两行官树一条堤,东自登莱达济西。若论五都兼百货,自然潍县甲青齐。”
到了近代,胶济铁路开通,使得沿线的潍县更加繁华。而偏北的掖县,就有些落寞。进入民国之后,莱州府的建制撤销,掖县也失去了府驻地的优势。再往后,潍县(潍城)逐渐成为地级市的中心,掖县虽改名莱州却只是县级市。
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如今,倒过头来看明初潍县的境遇,很多掖县人或许都心有戚戚焉。(本文作者:老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