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升起老高,岛在深蓝的夜空下披着一层银光,脚下是无际的海水。远处的指航灯倒映在海面上,海水波光粼粼。粼光从脚下向远处散,一个浪,又从远处向脚下袭来。天水相接。两个哨兵,面朝大海,凝望着海水,凝望着远处的灯塔。在夜的微暗里,他们挺立,成为两个朦胧而迷人的剪影。他们在站岗,也在想家。
三山岛的潮汐,读懂一名*人与一座岛的情谊三山岛,迷人的岛。岛之夜的迷人,是因为她的神秘,空旷;是她远离大陆没有依托之感而带给人的那一丝微妙的恐惧。岛的夜宁静,岛的白天,少了一分神秘,多了些许明澈。她喧哗与骚动的,是这里住着一群兵,一群年轻的兵。他们守着岛,守着祖国的大门。他们训练,奔跑与呐喊。除了兵,岛上没有一个居民。岛像风景区,幸运的是,她并没向游客敞开她的胸怀,正因如此,这里的海水才如此清澈湛蓝,沙滩如此纯白洁净。
“人间四月芳菲尽,山寺桃花始盛开。”这里的春,比“山寺”的春来得还晚。我去采风的时候,是五月初,岛上花未开,树之叶芽才绽破,岛绿得若隐若现,像雾一般轻柔缥缈。山顶上有几株树枯死了,非但没有大煞风景,反倒增添一丝坚韧的生机。树历经数年,死而不烂,枯树虬枝,像仙女飞天,像玉凤求凰,飘逸俊美。兵们体能训练,喜欢奔突到山顶,在这里歇息片刻,看树,看更远的海。
职业习惯,我喜欢在岛上走,不放弃每一个角落。有些地方险峻,春明*医一直陪着我。同样是职业习惯,我会向打探他们的状况,婚否?爱人或女朋友是哪里人。春明*医告诉我,他是吉大医学院临床医学本科生,喜欢*装,便“投笔从戎”。女朋友是他同学,在读研究生。“多长时间见一次面?”我问。“半年。”我知道,这样的见面周期,对热恋中的人是一种折磨,尤其是当下的年轻人。一定是我心里的愁绪写在了脸上,他反过来安慰我,说海岛上的*医,一年一轮换,年底,他就到陆地了。那时,与女朋友见面就容易多了。“我们贺指导员,都在岛上待4年了。”春明*医说。“他怎么是个瘸子?”我问。我上岛时,指导员在码头接的我,他走路一瘸一拐,我当时问过他,他笑着把话题差过去了。“滑膜炎,膝盖上。”春明*医说,“与海岛上的潮湿有关。”
午饭后,我同贺指导员在门前的臭椿树下闲谈。臭椿其实散发的是一种香气,臭椿树干有水桶般粗,虽只是叶芽,依然绿荫如盖。贺指导员说,因为这株臭椿,营院门前无一苍蝇,蚊蚋。树下有石桌石凳,夏日,来客人了,他们把饭菜端到石桌上,围坐一起。贺指导员家在丹东,小孩不到一周岁。他们父子只见过三次面。他把相机里的照片给我看,很可爱的一个男娃。同许多*人一样,静下来的时候,他看着妻儿的照片,那份寂寞和孤独,就被亲情驱走了。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游荡,流逝。他们有时觉得自己就是那海水,而家则是他们的岸,一个潮起,他们回家,一个潮落,他们离岸而去。这种聚散之潮起潮落,来得慢,去得快。而思想上的潮汐,频率却是快得很,每时每刻,我是深有体会的,刚上岛,就思家。
“4年,真不容易。”我说。“还有9年的呢,我们的司务长,在岛上待9年了。”贺指导员说。我顺藤摸瓜,找司务长谈。司务长看上去很年轻,但经不住细瞧,细密的皱纹,从额头延伸到眼角,将他在岛上的沧桑铺展开来。我与他在招待间沙发上对面而坐。全岛上,他待的时间最长,我让他谈谈他在海上的经历,他笑着说,没啥好谈的,经历太多,无从谈起。我说:“记忆最深刻的,永世难忘的。”他说:“其实也不远,就在去年春节……”他声音哽咽,说不下去。我看见他红肿的眼睛,知道触到了他的痛处,说:“算了,不说吧。”他站起来,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。他说:“对不起,我……我……无法接受你的采访。”我说:“好吧,你请回。”
我其实不是采访,只是随便聊聊。我没想到话题变得如此沉重,就不再问。直到我离开海岛的那天上午,贺指导员告诉我,司务长不愿提及往事的原因:去年的大年三十,他们被海浪阻隔在陆地。因为连续七天大风大浪,陆地码头都封了,可岛上已无供给,更别说年夜的团圆饺子。他雇佣地方渔船,平时熟悉的渔民都拒绝他:“太危险了,多少钱也不能出海。”他们自己不出,还阻止司务长上岛。司务长找到渔*:“他们与家人无法团聚,央视的春晚又看不上(岛上无信号),战友间再不能围坐一起,吃顿团圆饺子,我这个当司务长的,心里过不去。”好话说了一箩筐,渔*同意借他一艘登陆艇,但不出驾驶员。
司务长把几箱速冻饺子搬上登陆艇,坐进驾驶舱,钻进波浪里,像穿越一道道白色的墙。
“岛上没有信号,无法与他联系。我不希望他回来,但我知道他的性格,他一定会在除夕这天下午赶回来,我就在岸上等。当他驾着登陆艇,像潜水艇一般,跌跌撞撞冲到岸边。我们把他从登陆艇里拽出来,他神情漠然地望着我,像是梦游中。”指导员说:“一连好几天,他都是这种‘梦游’状态,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?他不说,我也不问,我想,他一定是与死神擦肩而过,这或许是他不愿提及那次经历的原因。”
我恍然明白,一个在海岛上待了9年的老兵,讲不出一点故事。不是讲不出,是不愿讲。是他不愿提及,无从讲起。我想起他潮润的眼睛,想起艾青的诗句,“为什么我时常眼含泪水,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。”我没问他叫什么名字,大家都叫他司务长,我也叫他司务长。我想,他是称职的,他配得起这个称谓——司务长。
贺指导员让列兵夏雨照顾我,我高兴,我非七老八十,不需要照顾,但我喜欢同年轻列兵在一起,那样会使我忘却自己的年龄。饭后夏雨陪我在海边散步,有时陪我玩飞镖,定输赢。起先他故意输我,后来发现,他不故意都无法胜我,就羞红了脸。我愿意看他笑,一口洁白的牙,将他的年轻与健康一展无余。人的老,是从牙开始的。
我问夏雨,来岛上有何感想。他说,刚分到岛上,很失落,简直不想干,想家,想哭,但一直憋着眼泪,直到有一天,与他一同分到同一个新兵班,一起分到岛上的战友,因为身体原因,退回原籍,没能留下,那一刻,那个战友哭成了泪人。那一刻,他的眼泪哗哗地淌。“那天我哭了半个晚上,战友的离开,让我知道,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岛上当兵,能留下是多么荣幸,多么值得珍惜。”
夏雨湖南人,高中生,想报考*校。他告诉我,他学的是文科,考*校并不占优势。“考上了,读*校去;考不上,就回家。”夏雨叫我“领导”。我习惯他们叫我领导。叫首长太大,叫干事,似乎有些轻飘飘无分量。
周六的下午,倘若无风无雨,除了站岗的,坐班的,兵们都会来到海边,看大海,想亲人。无论家在南国,还是北疆,朝着同一方向,好像家都在这个城市,或同一个屯子。他们在海面迷蒙的雾气里,都能看见自己的亲人。
无边无际的深蓝,与无边无际的寂静,就是这一刻的心境。
我那次离岛后,指导员就提了,到团里当股长了。说来也巧,我走了好几个地方,走后不久,那里的主官都提了,有人以为我向上级反映了情况。其实不是,我只是个作家,没那么大能量,我只能说,我去的地方,都是艰苦的地方,我只想说,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,他们各自的上级,心里亦有一杆秤。
我离开三山岛一年有余。我不知道,岛上的兵会不会偶尔想起我,就像我偶尔想起他们一样。替换春明*医的*医上岛了吗?司务长为了给养,还冒那样的险吗?那个叫夏雨的兵,是坐在*校的教室里,还是行走在湘楚大地上。我甚至不知道他叫夏雨,还是夏宇。我想着他是夏雨,这名字诗意,也符合他这样一个白面书生。我有三山岛的*线号码,我抓起话筒,擎了许久,但并没拨打。我希望他们都离开了岛,去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,我又害怕得到他们不在岛上的消息,那样,我对岛的思念将变得苍白。我放下电话。有些事,该朦胧着,就朦胧着,这样挺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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