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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5/10 15:47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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┃PersonalHistory

故乡他乡

春节忆旧

?孙家洲/文


  丁酉春节,我出于挥之不去的思乡+忆旧情结,在
  年,我在故乡的老宅出生。我的故乡位于胶东半岛,当时的行*区划是山东省掖县东宋公社东宋村。年2月24日,掖县被撤销,改名为莱州市。东宋公社改名为东宋镇。进入21世纪,随着“乡镇撤并”的推进,原来的东宋镇、神堂镇被撤销,合并为虎头崖镇。我的出生之地东宋村,原本是公社(镇)的“治所”,有一定程度的发展优势,居民曾经达到将近千户的规模,确实是一个“历史悠久”的大村子。由于这次乡镇撤并,失去了基层*权“首府”的地位,村子迅速萎缩。我近年回老家,看到村庄落败的种种迹象,总是感到遗憾!
  我的老家,坐落在优游山的东南侧,有“枕山为安”之势。按照传统的“风水之说”,属于“后有靠”的好环境。其实,这座优游山海拔仅仅米,不过是一个较大的丘陵而已。但是,它位于胶莱河平原区的地理单元之内,就显得相对高度不容小视了。说它是周围的第一制高点,是没有问题的。据说,附近的渔民驾船入海打鱼,返程之时看到的第一个陆地,就是优游山的山顶。父老相传,优游山的得名,来自于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——他在“龙兴”之前游历山川时曾经到过我们这一带。在东宋村的西南三华里处有“大宋”、五华里处有“小宋”两个自然村,与东宋连为犄角之势,分布在优游山的阳面,似乎是以古村地名学的形式,默证着这片古老村落与宋王朝的某种关系。
  东宋村的前辈人有着很强烈的“本土自豪感”。最经典的一个说法是“一京二卫三东宋”,意谓全国最有名的地方北京位列第一,天津卫位列第二,我们东宋村只好“屈居”第三了。当然,这个说法调侃、自嘲的意味很浓,但也不完全是开玩笑的。在乡人的观念中,周围方圆几百里内的人,如果有谁不知道我们的东宋村,那就属于“没有见识”。这里有个真实的案例:我奶奶(进入共和国时代之后,有了姓名“冯玉兰”),七十年代末坐火车去兰州看望二儿子(我的二叔孙洪有),在潍坊火车站候车时,有位当地的女子来与我奶奶搭话,问老人家从哪里来。我奶奶很自豪地说:“东宋!”对方愣了一下,接话:“东宋?不知道。”我奶奶就反唇相讥:“一京二卫三东宋!东宋这么大的地方,你都不知道?看来你是没有见过世面的。”我奶奶返乡之后,还把这件事当作一段“开导无知者”的佳话告知家人和左邻右舍,当时在场的人笑到肚子疼。
  交代清楚了我的老家东宋村,再来说我们家的老宅,以及我记忆中老宅的春节往事。
  (一)庭院深深红灯串串
  民国时期,我们家在我们的东宋村是较为富有的家庭之一,有老宅,还有从事商业经营的“临街房”。我的父亲(孙洪善)、母亲(朱金菊)结婚是在老宅里面,我姐姐(孙家香)和我本人是在老宅里面出生的,我的孩提时代也是在老宅度过的。我八岁时,有了分家之事。我的爷爷、奶奶与三叔一家继续住在老宅里面,我的母亲则带着我们离开老宅,到了原来的“临街房”安身。不多久又对房子做了两次翻盖,此后我们就在改造之后的房子里面安身了。两处房宅相距也就是两百米左右,但是不论是房间的面积还是布局、规格,老宅都比我们母子在分家后居住的“临街房”要高出许多。所以,分家对于我们母子这个小家庭而言,有点接近于“放逐”。而我对于童年时代的春节的记忆,偏偏全都是集中在老宅之内!
  这座属于我出生之地的老宅,坐北朝南,是三进的大院落,总长度至少也有八十米。没有错!我们家在土改的时候是被批斗的人家(详见下叙)。最外面是大车门,进门以后有一段路径,然后是影壁,绕过影壁,是耳屋,沿路再走,是南屋,进了南屋后才是宅院的核心:北方是正屋,左右有东西厢房,与南屋一道构成了“四合院”。其中,耳屋、南屋,都有一个穿堂间,也就是南北贯通的。从影壁到正屋之间的大门,是在同一条直线上,合计至少也有六十米。除夕的傍晚,爷爷带着我这个长房长孙,依次点灯(我们可是要说“掌灯”的),顺序是由外到内,为的是给回家过年的祖先神灵引路。我们家的灯有各式各样的形状,有宫灯,有长方形的,有正方形的,还有菱形的,分别挂在影壁的前后、耳屋南屋、庭院中心、正房的门口,南北纵贯成一条线,全是红红的灯笼!那个场景,对于孩提时代的我,真是壮观之极!终生难忘!
  
  (二)春节的“禁忌与神秘”
  在我儿时春节的记忆里,“禁忌与神秘”的印象是最为深刻的。祖辈流传的一种说法是:过年时不仅祖先神灵都来家过年,还有“百神下界”。百神,也包括并不善良的神灵在内。所以,过年的禁忌就不胜枚举。除夕的傍晚,在到大门之外的空阔处(各家都有固定的地方,每年不变)“请祖先”之前,有个重要仪式叫“撒尘”:凡是经行之处,都要在地面上铺上高粱秆或者是玉米秆。人行其上,发出声响,便于百神回避,不致和人撞个满怀。撒尘之前要把脏水、垃圾都倒掉,因为撒尘以后不能再倾倒任何垃圾之物。直到大年初三的早上“启尘”(也就是撤除铺设在地面上的高粱秆、玉米秆)以后,才可以向外处理各类生活垃圾。五更天对孩子们的“禁语”是相当严厉的。大人们除夕之夜不睡觉,忙活过年时种种神圣的程序,至于我们这些孩子们,吃了年夜饭,就被安排睡觉了。到了子时,我们被从热被窝里面叫起来,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衣服。同时,母亲一定严厉叮嘱:“不许说话!”天气很冷,再加上那种特有的紧张和神秘感,我的牙齿都上下叩响,全身发抖。到了正间,要跟随长辈们给祖先上香和烧纸(也有忌讳,不能叫“烧纸”而只能叫“发纸”)。爷爷(孙辉章)也要压低声音严肃警告:“不许说话!”直到我长大成人以后,才知道禁止孩子说话的原因。据说,孩子有一种特异功能,带有“慧眼”,也就是能够看到成年人看不到的*怪神灵。如果孩子们看到了再随口说出来,那就不好了。所以,大人们就对孩子们发出“禁言令”。我们小的时候,没有大人给解释,只是被警告“不许说话!”当然,大人们在春节期间特别是除夕一整晚间,说话也只能是说好听的话!禁忌,对大人同样有效。譬如不能说“完了”,只能说“好了”。“酒,喝好了吗?”“饭,吃好了吗?”——这就是:只说过年的话我们家就有一个“会说过年话”的老人家——我的奶奶!子时煮饺子以及吃饺子,是“过年”的重头戏。语言禁忌当然也就更多。有一年,我奶奶在掌锅下饺子,我三婶在烧火,一不小心,火从灶膛里面掉出来了,还引燃了灶门前堆积待用的干草。一时之间,烟火突起,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“事故”吧。我的奶奶镇定自若,一边用大水瓢从锅里舀了一瓢水,泼到了灶前的草上熄灭了火头,一面高声喊道:“日子过得火炭红!”不小心造成的小小失火“事故”,在奶奶充满禁忌智慧的呼喊之下,就变成“大吉大利”的话了!
  我们村还有一个更会说“过年话”的“典型人物”(是我母亲多次说过的,因此印象深刻),是一位老太太。老太太的儿子是渔民,大年除夕,儿媳妇失手把一摞饭碗掉在地上摔碎了。慌乱之中,儿媳妇冲口说了一句话:“坏了!打了!”这当然不吉利!最一般的接话应该是“岁岁平安”,也就是利用同音字转化,把“打碎”的“碎”改为“岁岁”而后续“平安”,这是尽人皆知的转化“套话”。而我们的这位乡亲,可是不落俗套的!老太太横了儿媳妇一眼,接口说道:“好了!你能打我就能腌!”儿媳妇有点笨,没有跟得上婆婆的思路,又带着自责的口吻说:“打了很多……”老太太大声压住儿媳妇的话头:“你放心!你能打多少,我就能给你腌起多少来!”老太太的话语,有一个巧妙的语义转化:儿媳妇说的“打了”是指“打了碗”,老太太接口的说法是转移为“打鱼”了。在那个年代,对于渔民来说,打上来的鱼一旦卖不出去就会腐臭,用盐腌制的话,就能得以保存较长时间,以利于出售,从而可以避免经济受损。老太太的机智,就在于用“腌”来转移“打碗”而成“打鱼”,把儿媳妇所说的不吉利话升格为渔民家庭的吉利话了。乡亲们都确信:这一家人在新的一年里打鱼赚了大钱,就是人家老太太在除夕之日会说“过年话”的缘故!
  (三)“历代祖先神位”的故事
  老家过春节时一个重要的仪式就是祭祀祖先。在正房的正间摆设供桌,供桌内侧供奉的是“历代祖先神位”——我的老家称之为“影”或者是“老影”。已经去世的先人,各按世系与同辈排行,具名排列其上。其实就是一份特殊的族谱(从宗族文化的角度,应该称之为“挂谱”,有的地方称之为“家堂”)。除夕的上午就挂“影”,到正午时分就在“影”前上贡品上香,傍晚时去外面“请祖宗”回家。家里的老人们似乎都相信:历代先人的神灵都在“影”上,俯视后人享受贡品。在吃年夜饭之前,更要上香、“发纸”如仪。在供桌的前方,爷爷率先下跪磕头口中还要祷告什么。然后,我们一家人再跪倒在爷爷的身后,一起磕头。我小时候很不愿意磕头,爷爷专门嘱咐我的母亲“把他按倒磕头!”
  我虚岁八岁那年,我们家分家了。爷爷奶奶和三叔同住旧宅老院,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到外面的“临街房”居住。当然,春节还是要回老宅去给长辈拜年的。
  后来,文革来了,“破四旧”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:要求各家各户上交“影”到由“造反派”控制的大队部,统一焚烧。我爷爷当然无法抗拒“革命大潮”,就把我们家辈辈流传的“影”上交焚毁了。文革前几年,各家的正间都只悬挂伟大领袖的画像,谁家也不敢说祭祖的事情,当然也就都没有挂“影”的举动。某一年的春节前夕,爷爷突然到了我们家,对我母亲说:“老影被烧了,我对不住祖先,祖宗的神灵回家过年没有一个容身的地方。我偷偷地画了一张影,就在你们家里偷偷供养着吧。不要让别人看到。”于是,我们家就有了一份爷爷手工制作的特殊家谱“影”。过年时不敢挂在正间,就在东套间悄悄地摆了一个供桌,上面供奉着爷爷手笔写成的“影”,是爷爷用暗中保留多年的大红色的荧光纸制作的。没有画像,只有远祖两代以及距离我们最近的四代祖先的名讳,是爷爷背诵下来又复制的。首行是四个大字“奉先思孝”。当然,尺寸是被压缩了的,只有对开纸大小。从那年开始,在我们这个孤儿寡母的家庭里,在外人不会进入的东套间里就有了祭祀祖先的神秘一角!我三叔是工人,思想比较“革命”,我爷爷不敢对他说此事,所以在不被别人
  但愿我写的这一部分内容,对研究当代史的朋友可以有点“史料价值”。本节的叙述内容涉及土改的过程,主要是从我的爷爷、奶奶、母亲断断续续的“说闲话”中听到的。我力求以客观、中立的文字表达。
  (一)土改中老宅失而复得的缘由
  我的原生家庭在当地是殷实家庭,有个家庭作坊,起了个很高大上的名号“太和成”。在我的老家东宋村一带,说到“太和家”,老一代人都知道,在三里五村算是“有一号”。至年,在山东根据地有一场社会影响很大的土改运动。据说,按照我们家的财富情况,本来是在两可之间:*策掌握严一点,可以被划定为“富农”(那就难免被批斗了);*策掌握宽松一点,也可以被划定为“上中农”,也就不至于被批斗了。可是后来我们家还是被清算被批斗了,可能是两个原因导致了“在劫难逃”:其一,我爷爷孙辉章平时为人有点自恃家境富足和自以为精明,说话难免有些盛气凌人。特别是他得罪了几位村民,这几位村民也就是后来“贫农团”批斗他的积极分子。其二,我爷爷严重冒犯了住在我们村里的解放*里的一位连长。这一段的具体情况,我爷爷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,似乎是他要极力回避和掩饰的“不光面”的事吧?倒是我的母亲和在我们生产小队当过保管员的邻里长辈孙汉卿(我一直尊称他“大爷”)几次对我说起过。两位老人家的说法完全一致,都是带着对我爷爷某种嘲讽和调侃的语气来说这段“故事”的,大意如此:“你爷爷平时自以为伶牙俐齿,有点小聪明,到了关键时刻却不知道厉害,一句胡言乱语就让全家人跟着倒霉了。”据说是,一位解放*连长带着几位战士到我们家“借”木制的梯子。我们老宅的南屋是二层结构,有个质量很好的梯子,在农村是很少见到的好木梯(我在孩提时代,就时常与小伙伴在那个木梯上爬上爬下),我爷爷不舍得借给部队使用,怕人家“有借无还”,就说了一句特别“惹祸”的话:“我家里没有梯子,倒是有好多的‘土男女’。”这就惹祸了!因为,在我们老家的方言俚语中,这个“土男女”(我使用的是近音字,其实并不知道这三个字用的是否对)是指丧葬用品,也就是用泥巴和纸板、纸张等合成做出的人偶。在丧葬的不同场合使用,有的被焚烧,有的被放在棺木外面陪葬地下。我们家“太合成”商号经营的物品里面,此类丧葬用品占了很大的份额。所以我爷爷说家里有这类东西,倒也是事实。但是,这句话也可以被理解为“用心恶*”!因为只有出现“死人”,才需要此类送葬物品。在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,与死神相距最近的*人其实是很忌讳说“死”的!所以,这位解放*连长勃然大怒,说:“好!你家不是有这些东西吗?我要!沿着你家门前一条街给我摆满了,明天就要!你拿不出来,看我怎样收拾你!”说罢,甩袖而去!我的爷爷这才明白过来:一句话出口,大祸临头了!
  
  随后发生的事情,带有明显的暴力和报复的色彩,在某种程度上也就可以理解了。连长和村里的“贫农团”联系,很快就决定以全村批斗大会的规格,按照“恶霸”的罪名批斗了我的爷爷。批斗台上放置了一个长条凳,我爷爷被剥光了上衣,按倒并捆绑在长条凳上,丝毫动弹不得,也就躲闪不了。当时是隆冬季节,“贫农团”的批斗积极分子把皮鞭结了一长串的疙瘩,放在冰冷的水里面浸泡,然后狠狠地抽打我爷爷的后背。据说我爷爷被打得惨叫连天,哀嚎告饶,但是没有得到宽恕的回应。蘸水的皮鞭一次又一次地在空中翻飞,在皮肉之间撕咬。爷爷现场被打得昏死过去,苏醒过来再接着打,导致他后背的皮肤连同肌肉全部被打烂。后来,在得到“宽大处理”之后,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治疗。因为背部大面积皮肤和肌肉坏死,已经无法自愈,治疗是包括运用了“植皮”技术在内的。从爷爷自己的腿部分别取了多条皮肤移植到背部,其中还使用了部分鸡皮做移植的材料,才慢慢恢复起来。终于捡了一条命!
  
  在爷爷被批斗的同时,我们家也被“内定”为“富农”而被“封门”清算了。在被“扫地出门”之后,全家人被临时安置到东北屋里面。这个东北屋原本是我们家放置柴草的地方,现在成了全家七八口人的寄身之所。房子位于全村的东北角,没有邻里依傍挡风,门窗的密封性也不好。寒风怒号,室内结冰,更兼没有锅灶,全家断粮,眼见得陷入了绝境。
  当时,国共双方的战事紧张,解放*有扩*的现实需要,当时有个明确的说法:凡是被批斗家庭有青壮年参*,他的家庭就会得到宽恕,得以从轻发落。我的父亲是家中长子,为了挽救这个家庭免于毁灭,他挺身而出,自愿报名,当了解放*。于是,我父亲在完成了“披红戴花骑大马”的仪式后成为解放*行列中的一员。由于我父亲参*了,我们家成了“革命*人家属”,在村里的地位得到了根本性的提升:我爷爷被释放回家,还得到了救治;我们家的房屋全部被返还,其中就含有我上面所说的老宅。而且,我们家的“家庭成分”也下调了:由原来“内定”的“富农”改为“中农”。在那个特定的土改时期,被批斗家庭的子弟为了挽救家庭而参加解放*的,一定为数不少!因为在我的老家掖县(莱州)一带,流传着一个歇后语:“恶霸的儿子参*——假积极!”它所携带的时代信息,真是非常深刻而丰富!这个特殊的歇后语,一定是反映了某种当时所多见的社会现象,而不是某个家庭单独的境遇和选择。它在我这一辈的青少年时代还是很流行的。现在,故乡的青少年都无从知晓了。这个已经消亡了的地域性的歇后语,从主题而言,是嘲讽与批判。对于那些“家庭成分”不好的人而言,即便你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投身于解放*的*营,每次参战都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冲锋陷阵,却先要被打上“假积极”的特殊印记。这里面有歧视,更有耻辱。这是多大的不公正!我有时候反复设想:我的父亲就在那样的时代气氛之下、那样的歇后语的笼罩之下,投身*伍,他都承受了什么,经历了什么?
  在那个革命风潮激荡的背景之下,父亲当解放*真的是救了我们这个家庭。从我本人而言,如果我是“富农”的子弟,此后在我成长的过程中,是不可能获准读高中的!那么,我的命运会如何坎艰难,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了!
  我把父亲从*后的情况概括如下:他在解放*的行列里累计八年,从地方*队调入主力*队,先后参加过淮海战役、渡江战役、 等战争,居然没有一处负伤!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文化,提拔得很慢,八年征战,立过一次三等功,最高职务只是排长。和平时代降临了,部队领导征求意见:你是留在部队还是复员回老家?父亲的选择很明确:回家!“五亩地一头牛,老婆孩子热炕头”对他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于是,他老人家在和平降临之后解甲归田了!在我们大队,他当了第5生产小队的队长,还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全村民兵连的连长。他时常和本村的人讲他的战争经历,说在朝鲜战场上救过宋时轮将*一条命!至于是确有其事,还是复员老兵有意吹牛,我对此不知真假。年,在大跃进兴修农田水利的大背景之下,我们掖县兴修刘家村水库的工程上马了。我父亲带本村的基干民兵组成的民工队去参加施工。施工现场爆破石头时,出现了哑炮,需要排除,有八年陷阵经历的父亲就挺身而出。可是,我的父亲刚刚到达爆破点,那个哑炮却突然爆炸!我的父亲,八年战火硝烟未受皮肉之伤,却在和平时代因公殉职于县级水库工地!什么是宿命?父亲的忌日是年农历正月二十八日!我当时年仅五岁!我的母亲几近精神崩溃!
  (二)一度寄身我家老宅的悲剧人物
  我父亲刚刚入伍时,参加的是解放*地方部队,正式番号是“海防队”,驻防地点就在掖县虎头崖(也就是现在虎头崖镇得名由来之地),距离我们村只有五华里的路程。地方部队的*纪并不是特别严,加之附近村庄参*的新兵较多,我父亲时常得以回村回家。如此我父亲在村里的影响力也就逐渐增大了。值得叙述的一件事是,我父亲以“革命*人”的身份,把被批斗而无处容身的地主孙立门收留到我们的老宅里面了。
  孙立门的家庭,在我们掖县是名列前茅的大地主,号称是“掖县城西第一大财主”。因为他们家的先人在晚清时考取过举人,所以在他们家门前,不光有一个广场,还有一对高高耸立的旗杆。这是科举功名的标志。在相对偏僻的农村,居然出了一位举人,当然是值得炫耀,也是可以博得乡邻尊重的盛事!因此,他们家就有了一个响亮的代号“旗杆里头”。他们家的房子是在我们东宋村的核心位置连成一大片的(当年的“东宋公社*府”就占用了他们家的一部分。公社的大礼堂就是“旗杆里头”原来的客厅,一直沿用到我上小学为止,那真是雕梁画栋,富丽堂皇)。他们家宅院建筑群的气派之大,在全县境内应该是数一数二的。如果拿我家“太和成”的几套房子与“旗杆里头”相比,真是“小巫见大巫”了!“杆里头”的大家长是孙冠英(字伟堂),既是当年掖县全境的大富豪,也是著名的士绅和文化名流。孙冠英的绘画以花鸟见长,为当地收藏家所珍惜,故至今都有流传,其中莱州博物馆就收藏有多幅。应该说,孙冠英还是一位“有福气”的人。他在土改运动之前病故了,也就没有遭受批斗。他的后代则“在劫难逃”。孙冠英有六个儿子,多数在外地,留在东宋村的两个儿子都在土改中被批斗,全家被赶出家门。
  其中孙冠英的第六子孙立门,在遭受批斗、无处容身之后,我父亲作为现役*人,以他独有的方式提供了帮助和庇护。我父亲对村干部说:“我是革命*人,可以把孙立门两口子安排在我们家里,方便监督改造。”村干部感觉有理,也就同意了。如此,孙立门夫妻就住到了我家老宅的东厢房,一住就是多年。至于我父亲为什么敢于出面“收留”被扫地出门的地主孙立门,街坊邻里的解释是:“孙洪善为人善良,愿意接济倒霉的人。”我们家里人也同意这个看法,但还有一点“内情”是外间所不知道的:孙立门的妻子,与我奶奶的娘家是同一个村庄——距离我们东宋村十二华里的冯家村,两人还是亲缘疏远的同宗姐妹。因此,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,我的父亲和母亲都称呼孙立门的妻子为“三姑”。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孙立门夫妻幸得我父亲出面“接纳”才免于流离失所,自然对我父亲心存感激。我父亲对他们既有保护,也有开导。无人在场的时候,对他们说的是:“你们要认栽服输,这就是改朝换代。你们赶上了,就要自认倒霉,不要干出傻事来。”有村干部在场的时候,我父亲则以训斥的口气说他们:“好好接受劳动改造,争取宽大处理。”
  孙立门夫妻没有亲生子女,他们收养了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做闺女。在土改大批斗时,在“贫农团”干部的诱导之下,这位十多岁的女孩站出来揭发批判孙立门夫妻对她的欺凌和迫害,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名义上是父母与女儿,实际上是地主、地主婆和丫鬟,或者干脆就是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!并公开宣布与他们断绝关系。女孩的每次揭露与批判,都是批斗孙立门夫妻的高潮。批斗的口号,往往在这个环节最为高涨。孙立门的妻子曾经悄悄对我母亲说:“她撒谎!她丧了良心!”我母亲则赶紧说:“三姑,这话,可不敢说!”若干年之后,女孩长大成人,在出嫁前夜悄悄来到我们家,通过我的母亲要给养父母磕头,我母亲带着她到了东厢房窗前转达了她的心意。没有料到,里面传出的是决绝的话:“我们没有女儿!”孙立门夫妻坚决不开门。那位女孩就在院子里面,冲着东厢房的窗户跪下,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,哭着掉头,逃离了我们家。稍后片刻,东厢房内也传出了孙立门夫妻两人的干嚎!我母亲也陪着大哭了一场!稍后几天,孙立门的妻子又对我母亲说:“我也想明白了,她离开了我们,可以少受点罪,不用跟着我们倒霉。也好。”
  后来,阶级斗争的形势相对缓和了,孙立门的一个侄子被“过继”给他养老,他们夫妻才离开了我们家的老宅。具体是哪一年,我记不清楚了,应该是在我父亲因公殉职之后不久吧。
  说到我对孙立门的印象,主要是60年代形成的。他当时已经是“老地主”了。他见到我总想对我笑,但是我对他总是有点惧怕和反感——似乎那个笑容背后总有“不可告人”的目的。显然,那是我多年来接受“阶级斗争教育”的积累。我成年之后,才明白孙立门当年在苦难中“挤出来”的笑,确实是不正常的“强笑”,但其中含有他对我父亲的谢意。只是,我懂得人情世故时,太晚了,也就没有对他报以微笑,只是逃避。说到我对孙立门具体的记忆,有两件事难以忘记:其一,一直到我上小学为止,每到冬季下大雪,我们早上出门上学时,路上的雪都被扫净了。我们村的东部,是孙姓集中居住的区域,扫雪就是地主孙立门和另外一位“坏分子”孙某某负责的,这也是村里衡量他们“接受改造态度好坏”的一个指标。有几次我出门早,看到过他们二人拿着木锨和扫帚奋力扫雪的身影。有了他们的早起清扫,我们这批孩子上学走路时才平安无碍。但是在当时,我的心中并没有对他们有感激之情,似乎他们如此做就是理所应当。其二,在文革期间,他们夫妻二人被批斗的场景至今难忘。夫妻二人被押解上了批斗台,再被架上半米高的木凳,被强制弯腰,低头认罪。最惨的时候,是夫妻二人的脖子上各系一根草绳,草绳的两端拴上砖头……不难想见,脖子被草绳磨得红肿瘀血。台上台下的革命群众喊着“打到反动地主、地主婆!”的口号,震天动地。还有人喝问:“老六,你交代×××问题!”孙立门在战战兢兢中刚刚说了几句话,就被怒声打断:“老六,你又说错了!”于是他又稀里糊涂地接口:“我又说错了?……”其实,在满腔怒火的革命群众面前,老地主孙立门总是没有说对的时候。于是,又激起了更大的批判声浪!
  再后来,孙立门在批斗加劳改式的强制劳作中悲凉地死去,相隔时日不久,他的妻子也在贫病交加之下死去。在她卧床之后,我母亲到她家去探望,她还心有不甘地问:“你说,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了?”当时,我母亲不敢回答,又有谁敢回答?
  他们夫妻二人,都没有活到*府给“地富反坏右”统一“摘帽”的那一天,就撒手人寰了。
  在巨大的社会风潮席卷而下之时,个人的际遇甚至是生命,真是如同孤灯一盏,落叶一片!茫茫之中,谁是主宰?可有主宰?!


  本文选自《国学茶座》总第21期,杜泽逊主编,山东人民出版社,年1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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赐稿:ching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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